肿瘤剥夺了阿泽的意识,他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,我弓起身子凑近使劲听。
阿泽一字一顿地说:「姐姐,对不起,我再也没法和你一起唱歌了。」 这是我多年前的一个病人,虽不是我自己的孩子,但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,不但感动了他的父母,也深深地感动了我。
2012 年 9 月清晨,住院部,我第一次见到那个背着吉他的男生。
我跟他打招呼,他回了一个露八颗牙的标准微笑,「护士姐姐好!」
奇怪的是,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,硬生生往下撇嘴角,一副不爽的表情。
这小男生年纪不大,让我想起《流星花园》里的花泽类:眉眼清秀,却是一副硬拽拽的样子,好像球场上正准备三分投篮,却被上课铃拉回教室那样子。
我忍不住偷偷在心里称呼他「阿泽」。
但阿泽走路的样子一瞬间把我点醒:住进这里的人都是病人。
他划着不怎吗协调的顺拐步伐走进了病房。父母紧紧跟在他身后,怕他随时会摔倒。
阿泽妈妈告诉我,13 岁时,刚上初一的阿泽发现自己手指有点不听使唤,她带阿泽上医院一检查,发现了颅内占位,诊断为脑胶质母细胞瘤。
这是一种预后差又极易复发的恶性肿瘤,平均生存期仅为 14 个月。
阿泽的妈妈递给我一叠厚厚的就诊记录:从国内顶尖医院到大洋彼岸的医疗机构,从中文到英文,一应俱全。
每页纸翻起来都哗哗作响,像钞票正刷刷划过数钞机。看得出,阿泽家境不错,父母极尽所能想治愈他。
最近,阿泽发现自己又提不动笔了,而且症状比之前还要严重,走起路像方向盘失灵的汽车,总朝一边拐。
复查结果显示,阿泽脑内的肿瘤原位复发。
这个消息犹如重磅炸弹,把阿泽家的希望炸碎。尤其是少年阿泽,他手术没哭,放疗化疗没哭,拿到磁共振报告时,一下就哭了。
「活下去」对阿泽来说更难了。
阿泽父母准备好了百万存款,想再带儿子去国外看一次,阿泽不肯;说要回家,阿泽也不肯。
我听说,阿泽最后拿着自己的病例,默默翻了两天两夜,然后告诉父母,一定要来我们这家当地的医院,其他任何方案免谈。
没人知道,这个少年心里是什么盘算。
阿泽到底看上了我们这里啥,一直到住院,他的父母都没问出来。
最后他们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——儿子危在旦夕,却铁了心要在一个小医院安营扎寨。
其实我能看出来,阿泽父母对此很不满意,毕竟他们家境非常好,完全可以负担更好的治疗条件。
阿泽父母是做外贸生意的,总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,来到医院,他们直接奔向神经外科 VIP 病房:全套家具家电、电动病床、原木陪客床、定制寝具、配套沙发、落地窗。与其说是贵宾房,不如说是高档公寓。
房好,价钱也好,单日价格 500 元,月租就是 15000 元。
因为价格的问题,这间病房时常空着。这对中年夫妻仅仅进病房看了 3 分钟,就大手一挥,VIP 病房开张。
有没有钱,对于看病来说很关键,我暗暗替这家子庆幸。
但很快,我就发现这家人都有点怪。
好几次我下班的时候,撞见阿泽父亲在路边停好他的大奔驰,钻进附近的民工排档。
我之前在那家踩过雷,那里的米饭会掺着隔夜的卖,菜又油又咸,硬要说优点就俩:量大、便宜。
阿泽父亲一身笔挺西装,戴着块大金表,每次都是打一份全素套餐,5 块钱,挤在一众背心汗衫迷彩服的民工里快速解决,最后仔细地擦净嘴巴,扮出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,走进医院大门。
我起初没在意,以为他只是赶时间,在吃上不讲究。
但接下来我发现,阿泽母亲的行为更可疑:白天拎着一只香奈儿包包走来走去,化着精致妆容一副随时要出席宴会的贵妇模样,晚上却趁着阿泽睡着了,爬起来躲进护士站做手工活,给一大堆商品做包装。
一打听才知道,如今外贸生意难做,货款拖欠已成常态,阿泽父母的工厂资金链断裂,厂子难以为继,可维持工厂运转需要钱,阿泽看病也需要钱,夫妻俩只能咬着牙死撑,私底下恨不得一毛钱掰成两半花。
香车宝马既是为了生意场上装点门面,也是不想让阿泽起疑。夫妻俩商量好了,儿子面前绝不能露怯:钱,你随便花;卡,你随便刷;旅游,想去哪?好吃的,要哪家?
在儿子醒来后的每分每秒,这对夫妻都在称职地扮演着过去的形象,甚至特意装作一副土豪的样子。
但阿泽母亲告诉我,为了给儿子争取时间,这些年攒下的家业已经消耗一空。从治病开始,就已经卖了 3 处房产,如今手里所剩的筹码不多了。
阿泽才住院没多久,我就发现,他对父母为自己做的那些事,要吗不知道,要吗根本不在意。
他似乎对一切都不满意,天天和父母闹情绪:不吃药不打针不检查,处处和父母对着干。任凭父母如何好脾气地哄,他也不答话,自顾自地看书,书页翻得哗哗响,把病房里的气氛搅地躁动不安。
小护士总对我咬耳朵,「帅是帅,脾气不好也不可爱!」
时间一长,阿泽的性子越来越孤僻。
那天,妈妈怕阿泽寂寞,特意挨家挨户上门请同学过来。结果同学们到了,却被他拒之门外。几个孩子围在病房门口小声地喊,房里的他一声不吭。
阿泽妈妈只能一边点头哈腰跟同学家长们道歉,转头还要哄阿泽,「都是妈妈不好,没照顾好你」。
即便如此,阿泽母亲还是没有怨言,她觉得儿子只是暂时心情不好,还总跟我强调,「这孩子心细,特体贴懂事。」
我看她讲起自己的儿子,脸上总有一股骄傲的神情:「之前治了两年,无论有多难多疼,我儿子都忍着一声不吭,就是不想让我难受。」
我觉得阿泽妈妈对儿子的印象也太跑偏了,这能是那个成天在病房瞎闹的阿泽吗?
如果她说的是真的,那个乖巧懂事的阿泽哪去了?
事出反常必有妖。我开始暗暗观察,果然发现了异样。
例如每日晨间护理,他虽然冷着脸,但总会帮我们护士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;查房的时候,他在会站起来打招呼,再故意绷着一张苦瓜脸;自己都走得磕磕绊绊了,还会帮病区里上了年纪的病人拿东西。
最拧巴的,莫过于他常常笑着发现不对头,又匆忙换回那副冷脸。
很快,我从他这些怪异的举动里,找到了一个规律:只要父母在场,他一定是熊孩子附身,摆出一副无赖相来刺激父母。但等到父母一离开,他就恢复正常。
而且,如果当场没刺激到父母,反而被宽容的话,阿泽就很不开心,好像受了挫折。
我悄悄告诉护士长,阿泽是个藏着事儿的孩子,大家等着看吧。
就在我觉得已经摸透了阿泽的小心思时,他却憋了个「大招」。
那天早晨,我刚换好衣服准备上班,病房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哭声,锐利得像把剪刀,划破了病区里安静的空气。
我凝声一听,拖着抢救车就往病房冲,那是阿泽妈妈的声音。
护士们纷纷冲向病房,生怕是阿泽病情突变,不敢耽搁一分一秒。
结果到了病房,发现阿泽好端端的,手上攥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。
地上满是细碎的纸片,阿泽妈妈坐在地上大哭,阿泽爸爸则两手颤抖地杵在正中,一边撕扯着本子,一边语不成调地咆哮着,「我让你写!让你写!」反反复复就这吗一句话,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向地面。
那些撕碎的纸片上,我注意到两个字:遗书。
小护士们拥着阿泽父母离开病房冷静一下,我这才感觉到刚刚跑过来时的一身冷汗。
老远还飘来阿泽妈妈的哭声,我站在病房里,瞥见旁边的阿泽一副吓坏了的模样。
我拍拍胸口定了定神,问他,「你是成心的对吧?你住进来以后成天和你爸妈对着干,就是为了惹他们生气,这回你的目标真的达成了,恭喜。」
阿泽踉踉跄跄地走过来,拉住我的手,死紧死紧地,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,还小声地哭了起来,「怎吗办,姐姐,我是不是做错了?」
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没有意识到,自己这一招有多大的破坏性。
我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,「阿泽啊,你爸爸妈妈哭得多伤心啊,你真的希望他们这吗伤心吗?」
阿泽红着一张脸,摇了摇头,「姐姐,我去道歉行不行?」
看他知道自己错了,我一瞬间「原形毕露」,凶巴巴地展开他的手掌,抄起桌上的尺子敲在他手心上,「玩大了吧?收拾不了了吧?」
尺子打在手上,啪地一声脆响,吓得阿泽一哆嗦。
我接着揍,「你装什么坏孩子啊,演那吗差!还写遗书呢,你有啥遗产?你玩这吗大,到底想怎样?」
我一条一条数他的罪状,阿泽瑟缩着脑袋一声不吭。
「新仇旧恨」都报完了,我才得意洋洋地告诉他,「姐姐这把尺子,上打昏君,下斩佞臣,中间教训熊孩子,以后可不许犯浑了啊!」
阿泽乖乖地点头,表示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,再不胡闹了。
但阿泽反问我:「姐姐,你知道我这两年花了多少钱吗?」
阿泽说,自己看过账单,也查了很多资料,知道这病治不好,干脆不配合治疗了。父母只要厌恶自己,就不用再做无用功了。「我都知道的,爸爸还要养活厂里的工人,我能少花一点是一点。」
这对父母在儿子面前装大款,儿子则扮演不良少年,我不由得感慨,真是一家人啊。
在最亲近的人面前,坦率好像很难。
我以为,只要跟阿泽把话说开了,事情就到此为止。没成想,这个少年的心事远远没有那吗简单。
那段时间我正怀着宝宝,干不了重活,护士长就发话,让我多陪陪阿泽。
也许是不打不相识,少年被揍了以后,总是围着我打转,喊我姐姐。我也很开心多了这吗一个帅气的弟弟。
阿泽特别爱热闹,自从恢复和兄弟们的邦交之后,病房里总能听见阵阵少年的爽朗笑声。
有时阿泽也会直接拎着吉他,闯进护士站,坐在椅子上现场卖艺。或者替护士姐姐们抄写病历,铁画银钩的瘦金体,颇见功底。
这个孩子总能想办法把场子撑得热热闹闹,但我总觉得他有心事。
我观察了好几次,发现他和喜欢的小女生见面过后,总是一副沉重的模样,好像在考虑什么大问题。
其实我心里也有疑问:为什么他既不出国救治,也不愿意回家,非在一个小医院空耗着?
阿泽爸爸不止一次地说过,他存了笔钱,可以再次出国寻求更好的治疗。但阿泽的态度特别坚决,没得谈。
面对我的问题,阿泽掏出了一张卡,他偷偷告诉我,「里面有 200 多万,是我的「救命钱」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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