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概初中的时候，我信誓旦旦地说，自己一定不会生小孩儿的。
原因无非是那些，怕疼，怕苦，怕养不起。
但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。
我一定得有自己的孩子。儿子女儿都行，跟谁姓都行，结不结婚都行。
但是我一定得有自己的孩子，自己养大他。
我外婆的妈妈，嫁给了一个姓周的男人，只可惜好景不长，那位周姓的男子被抓去当壮丁了，其实我并不懂这段历史，但是那个时候社会的动荡与黑暗总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。
外婆的妈妈，当时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，是个儿子。只可惜，她的丈夫恐怕凶多吉少，相必是回不来了，这样的媳妇呆在家里是完全没有用处的，于是她被婆婆赶出去了。
是啊，那时候的乡下，可能就是这么野蛮，不要说三从四德的束缚了，连这样的束缚都没有，不需要犯什么“七出”之过，你没用了，就得走人。
祥林嫂都被自己的家人卖了呢，对吧。
外婆的妈妈被赶出来以后，无处可去。遇到了逃难来的男人，这个男人就是外婆的爸爸。
逆境中相遇的可怜人组成了家庭，慢慢扎根，拼了命地努力活着。外婆的妈妈生了孩子，她一边养育孩子们，一边和外公的爸爸合计着：“我们这一辈子就这样了。 孩子们能过得安生些就好了，别打仗了，有口饭吃。”
她的愿望实现了，新中国成立了。
我的外婆从小就很聪明，她喜欢读书，喜欢学习，老师教的课本她样样会。
她记拼音记得很熟，可惜她写给我看的时候，我一脸疑惑地望着她，说：“外婆，你怎么会日语啊。”
外婆说，那不是日语，那叫大拼音。是她念小学的时候，老师教的。
外婆说，你们现在学的叫小拼音。
外婆很喜欢念书，是兄弟姐妹中最爱学习的一个人。只可惜，十年动荡。没人教她读书了。
她的老师被她不认识的人批斗死了。
外婆说，她都不知道怎么了，怎么老师就被戴上了高高的尖帽子，怎么就站在了凳子上。
后来她就该嫁人了。
她的思想很新，她不看重别的，她甚至不在乎丈夫是不是老实人，成分好不好，她的丈夫必须要识字才行。
我的外公认识了我的外婆。
他给我的外婆写信。
我不知道他们通信的内容是什么。是情书吗？还是琐碎的流水账。
我只知道我的外婆在跟我讲这一切的时候，眼睛里依旧闪着骄傲的光。那时候我外公已经去世很久了。但我觉得可能外公一直活在外婆身边。
外婆和外公结婚以后，生了一个儿子，但是夭折了。于是生了一个女儿，就是我的妈妈。后来我妈妈有了一个弟弟。
我外公是个狠角色，经常在外面跟人打架。但是他从来不对家里人动手，不管是对我的外婆，还是对他的一双儿女。
外公经常在夏天的夜里和他们狐朋狗友们在一起抽烟：“我这一双儿女，给我一百万我都不换。”
我外公也的确是个无赖。他在煤矿打工，经常耍滑头，多编点儿钱回来。他攒着攒着，给我妈妈买了一双皮鞋。
孩子要上学，必须有鞋子穿。冬天穿皮鞋才不会冷。
外婆对外公有怨言，但她也没话说。因为我外婆只有一个愿望：
“孩子们得上学，得读书，孩子们得有文化。”
她的愿望实现了，改革开放了。
我的妈妈从小生得白净。
外婆喜欢给妈妈做新衣服，梳辫子，扎五颜六色的头绳。她冬天有棉袄，有皮鞋，甚至夏天的时候还有好几条裙子。
这些东西班上其他女生都没有，甚至连男生都没有。
她第一个戴上红领巾，并且一直当班长。
有一天，她带着全班同学一起早读，有个男生不读，还和她对着干，把鞋子脱了扔到她身上。
妈妈是个暴脾气，一下子火了，拿着棍子就和那个男同学打了起来。结果把人家头上打出一个包。
晚上，男同学的母亲找上门来。妈妈打了人家的独生子，人家来讨说法。
外婆在田里还没回来，吓得妈妈一个人躲在猪圈。
那位男同学的母亲在在外面一直骂，正巧我外公回家了，一回家看到这，父女一样的暴脾气，我外公拎着镰刀就往外走，吓得那位母亲战术后退。
我说了，我外公是个狠角色。
他才不管面对是个男人还是女人，也不管自己的女儿占不占理，总之先把人骂回去再说。
“我女儿打你儿子那是他讨打。”
那女人被吓回去了，我外公转过头去把妈妈从猪圈里拎出来。他问了事情原委，然后教育我妈妈说：“以后你别管那么多，他们读不读不管你的事情，你自己读你自己的就行。”
“你不怕，要是他们找上门来，爸爸跟他们拼命。”
“你别管这些人。以后你生活好了，这些人就找不上你了。”
妈妈点点头。
又是一个农忙季。妈妈放学回家，看到猪圈脏了没人扫。于是主动帮外婆扫猪圈。
外婆回来，看到妈妈在扫猪圈，问她：“你作业写了吗？”
妈妈摇摇头说，不妨事，扫完再写。
外婆也一下子就生气了，一下子夺过扫把，往妈妈身上一拧：“要你扫猪圈，要你扫猪圈！家里的活儿不要你管，你去读你的书！你要是不读书就得一辈子留在乡下，一辈子扫猪圈！有你后悔的时候！”
妈妈于是抽抽搭搭去学习。
后来我妈妈的确是整个村里学习最好的孩子。去县城里读中学了。她心里暗暗想着：“我不能留在农村。”
“我要走出去，我还要把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接出去。”
舅舅说，家里从来不吃肉。
只有妈妈学校放假的时候，才吃点儿荤菜。
所以舅舅从小就盼着姐姐回家。
我妈妈想读大学。
可是家里供不起了——我舅舅马上上中学了，也要钱。为了供她上学，甚至舅舅的小学学费都是高大欠着没交。到处都要钱。
她是个懂事的女儿，知道外婆外公养大她不容易。于是她去学了师范，师范可以早点挣钱。
我妈妈说，那时候师范包分配，还有钱拿——是最热门的选项。她每天都和同学们抢路灯下的位置，复习化学。
只可惜，她果真做了老师。其实她更想当一名记者。但是没有办法。
因为她发现，那个拿着镰刀保护她的外公和那个拿着扫把拧她的外婆都已经老了。
后来她工作了，遇到了我的爸爸，结婚生了我。
她去读了成人本科，至此她的学历就是本科。
可是她觉得她的大学和真正的大学是不一样的。
那时候她看着襁褓里的我，就想着：
“孩子，你要是能上个大学就好了。”
她的愿望实现了，教育改革了，她的孩子考上了一个好大学。
有的时候，我常常在想，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？
我高中时期最喜欢的两门课，一门是生物，一门是历史。
生孩子的意义是什么？
从生物的角度来说，我想，不是人在生孩子。人，只不过是“人的基因”的载体罢了。基因赋予了人类生孩子的本能。本能是不需要意义的——或者说，搞懂这个意义，比搞懂第一推动力还难。
可是从历史的角度来说，不是这样的。
我们家没有出什么伟人，没有出什么英雄。所以没有人被写进历史里歌颂。
可是，抗战胜利，新中国成立，改革开放，教育改革，这些事情，我外婆的妈妈，我外婆，我妈妈，还有我，我们经历了。
很难说我们创造了历史，但我们感受了历史的形成。
有人记得她们都故事，有人记得她们在历史形成过程中的痕迹——这些就是所谓的传承。
如果人能够永生，那么就不会有人生孩子。
正是因为人不能永生，所以才需要用生孩子这种方式延续生命，让孩子带着自己的基因——更重要的是带着自己的故事，去感受未来，去书写历史。
孩子能寄托一份希望，那些你因为时代的局限而无法完成的愿望，孩子能在新的时代里帮你完成，帮你体验，帮你实现。
我知道，我外婆的妈妈，我外婆，我妈妈，还有我，我们都是每个时代中最普通的人，我们都不能像马克思那样，用高贵的精神影响世界——但正是千千万万个我们这样的人，汇聚在一起，成为了真正的历史，证明了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好的。
可能愚公移山，就是生孩子的意义。
当然，我也尊重所有的智叟。因为凡事都是有两面性的，生孩子这件事当然也是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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