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子相认那天,白栎的养父被生父刺成重伤,昏迷了一个月,醒来后,因拐卖儿童,被判刑十年。生父因重伤他人,情节严重,获刑七年。
而白栎,始终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相。
一
那是十月份。秋意渐浓,大街上一片灰哀的景色。
我正在店里发呆的时候,看到一个男人突然冲进来,神情慌张,眼神迷离,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,有些痴呆的模样,走路也有些歪斜,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倒地不起。
他有些神经质地在我周围转了一圈,然后挽起袖子,露出手臂给我们看。他穿着一身辨不出原色的衣服,满嘴酒气,眼睑上有颗黑痣,每次眨眼都像从眼眶里飞出了一只蚊子。
他说话也像蚊子,嗡嗡嗡,含混不清,却又无休无止。
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要表达什么。
哪来的流浪汉?我徒弟不耐烦,想打发他走。但他更加焦急,结结巴巴说:「我,我不是流浪汉,我是前边,工地,上的,工人。」
我阻止了徒弟的驱赶,因为我看到他手臂上,布满疤痕。这些疤痕歪歪扭扭,乍看只觉得可怕,不过若是仔细辨别,又觉得它们组成了一些文字。
我努力分辨,那些疤痕似乎组成了重复的三个字,我犹疑说:「常…小山?」
他听到我说出这三个字之后立刻叫起来,手舞足蹈,庆祝一般。我们站在一边不知所措。
「这是个名字?」我问。
他点头,然后指指我的文身器材,含着口水说:「帮我,文,常小山,在,这里。」
我明白过来,他是想让我们在他手臂上文「常小山」这三个字。可那手臂上已经没有地方可文,几乎全被疤痕沾满。而且我看出其中有些是文身留下的疤。
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做的劣质文身,已经褪色。
「我们没法子给你文,」我摆手并一字一句解释,「你的手臂上已经没有完好的皮肤了,而且你喝了酒……」
他看到我决绝的态度,眼里一下暗去,整个人空掉了一样站在那儿。我没有赶他走,任由他站在那儿。有客户进来见到他立显犹疑,但我不想解释。过了会儿,他掉头走了。可到了晚上,他再次出现,靠坐在我店外的墙根。我劝过他回家,他不听,因为他没有闹事,我也就随他去了。第二天早晨,我到店里开门,看到他还在那里,头发上披着寒露。我去探他的鼻息,还活着,只是还没有醒来。
太阳越爬越高,中午的时候,他走进店里。
「给我文身吧。」他说,吐字清晰,表情冷漠,全没有了先前的影子,「我昨天喝多了。」
对于一个清醒的人,我没理由拒绝他,我让技术最好的徒弟给他文,按他的意思,每个字都文了半指长,很扎眼。虽然文身简单,但他的坚决让我们觉得那绝非只是简单的三个字。
文的时候我问他:「常小山是谁?」
「我儿子,我找了他十六年,每年都要在手臂上文一次他的名字,或者拿刀刻,直到找到为止。」他说。接着他似乎被打开了话匣,滔滔不绝讲起来。
「我叫常建国……」他说。
二
我叫常建国,出生在东北。那年冬天落了大雪,我和一个女人订了婚。
那年我二十三岁,每天待在汽车厂里做焊工。我父亲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结婚了,去结婚吧,我给你找个女人。
我说不急,我有喜欢的人,我想等她同意。
她是个老木工的女儿,我和老木工很熟,时常去坐坐,时间长了,我和她两情相悦。
我们本来把婚期定在了春天,但是一整个春天我都在焊车盘,于是推迟到了夏天,但是夏天我从楼梯上掉下来摔伤了腿。
到了冬天,我父亲从一个樟木箱子里拿出一本存折给我。我拿着那本存折去了她家。我把存折给老木工,然后看了看在旁边洗衣服的她,和我走吧,我说。她点了点头。
冬天很冷,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,抱紧我,又把围巾套在我脖子上。
「你戴吧,我不冷。」我说。「你戴,」她说。
「刚才那个存折有多少钱?」「两万。」
「你还有钱吗?」「有,但可能得艰苦点。」
「没事,我能吃苦。」她说。
我们把婚礼定在月中,在此之前,我不断去镇上购置东西,有时觉得够了,但很快又觉得差点,日子迫近,有点焦躁。那天她想起还差一个暖水壶,大红皮包的暖水壶,但我厂里有点事,就让她一个人去了。
下午的时候我回来发现家里没人,等了一会儿,去烧饭。饭做好了,天色擦黑,又等了一会儿,我听见外边有人敲门,从炕上翻下去,结果撞到了头。于是我捂着头去院子里开门。
「回来了?」我打开门,看到三个人,其中有我的女人。
「你好,」扶着我女人的男人说,「我们发现她倒在雪地里……她醒来后告诉我们来这里。」
男人是个好人,长得也好。男人说她是低血糖,让我烧了一碗姜汤,放了大把红糖,然后看她喝下去,才走。
送人的时候,我说:「有空的话,月中来参加我的婚礼。」
月中的婚礼上,来了不少人,其中有那个男人。她说那是救命恩人,拉着我和男人喝了几杯酒,又邀请他拍了一张合照,三个人,她在中间,穿着红色的婚服,很美。后来男人对我说,这么美的女人给你,可惜了。
她俩是从我们结婚第一年后开始偷情。一开始我假装不知道,后来她告诉我了,在吃午饭的时候。
她说:「和你在一起挺没意思的,你是个焊工,不懂浪漫。」
我说:「是,我有点木讷,也没多大本事,委屈你了。」
她说:「没事,你以后别管我和他的事就行了,不同意就离婚。」
「不离,」我说,「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。」她当时已经怀孕。
「这孩子是我的吧?」我问。
「放心,是你的。」
「好。」
「嗯,」她指着我的碗说,「你还添点饭吗?」
「添点。」
孩子出生后,他们收敛了一点。她总待在家里带孩子,没再提离婚的事。孩子一岁的时候,她生了一场病,医生说是癌,晚期,能活三个月。我在医院天天守在她病床前,可她想见的人不是我。断气前一天,她说想抱一抱儿子,想吃鱼,于是我把儿子放在她枕边,回家去做鱼,但是回来的时候,发现孩子不见了,她睡着了。第二天我没在医院里,我去找孩子,她在下午两点断气,打了封闭,没觉到痛。
医院里的护士说孩子被一个高个子男人抱走了,听了描述,我确定是她的情人,那个救命恩人。我去找那个男人,他的同事说,男人辞职了,离开东北了。她的葬礼在十五号,看着她的遗照,我没哭,别人说我心肠硬。我把那人打了一顿。
第二天我收拾了行李,就去找人了。找到第二年的时候,积蓄用光了,开始干零活,挣快钱,什么都干,淘粪工也干过,有时觉得累,但不敢停下,一停下就胡思乱想,想自杀。我不能死,我儿子还没找到。这一找就是十六年。
……
常建国说完,我们都默不作声,以至于忘了让他起身。我拍拍他肩膀,拿出烟,递过去一根,碰了碰手,那手,像抹布一样,糙得刺人。
「谢谢,」他说,「我到点了,我就在前边的工地上抬水泥,一直抬到打听出点消息再走。」
「好,」我说,「你说的那个男人叫什么,大概什么模样,我帮你问问。」
他点点头,然后掏出钱包,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,照片上有三个人,他指着最左边的那个对我说:「是他。」
照片有点泛黄,我仔细看了一会儿,猛地推开了。
「咋了?」他问。
「啊,没什么……」我赶紧掩饰自己的震惊。
我也许认识照片里的男人。
但我不确定,因为我听到的却是另一个故事版本,一个更加浪漫的爱情故事。
三
我住在一条老巷子,巷子很短,只有七八户人家,名叫青云里。
传说古代的一个秀才曾住在这里,写了一首诗,诗名青云里。后来,诗的内容没有传下,只被人记住青云里三个字,久而久之,这条巷子就成了青云里巷。
告诉我这些的人是住在巷尾的白耳。
白耳在中学任职语文老师,比我们其他居民都要有学识,所以他说出青云里巷的由来时,我们深信不疑。我刚搬来的时候,白耳就带着白栎来拜访,白栎是他的儿子,当时十二岁,和三十五岁的白耳,并没有父子容貌上的相通,反而南辕北辙,白耳是方脸,细眼,戴着眼镜,表情很少;白栎是圆脸,豆眼,不戴眼镜,爱笑。
两人一静一动,好似阴阳两极,倒也和谐。
白耳和我说白栎比较像母亲,白栎的母亲早逝,他从不提及过多。白耳搬来的时候,独自带着一岁大的白栎,挺不容易,虽然看起来孤僻,但其实不过是温文尔雅,沉默寡言,此后五年,我深切体会到一点。他的家中常年燃着一支檀香,摆放许多书,让人进入都不自觉轻手轻脚,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。
我听他说过许多道理,却从不强求别人。倒是对待邻里有求必应,哪怕自己吃亏,久而久之,大家对白耳都有了一个君子印象,打心底里佩服。白耳家要是有什么事,一定是众人齐心协力帮忙,比如有一年白栎半夜高烧,但白耳不在家,邻居发现后,一家家都开了灯,有人叫救护车,有人给白栎凉敷降温,还有人跑去学校通知白耳。
白耳对白栎的教育,淡得像一杯温水。这是一种高明的教育,比起争强好胜,要活得轻松许多。但并不代表,白耳对白栎的爱也清淡。
2002 年,白栎才十七岁,站在我面前高出半个头。脸上长满青春痘。背上也有。医生说是血热。白耳慌张跑来问我血热是什么病,他鞋子都没有穿好,好似一个被血热惊醒的人,脸颊潮红,双目茫然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老了,那年我三十岁,白耳四十岁,两鬓斑白。
我安慰他这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。但他依旧低沉,手足无措,他说他和白栎之间爆发了无数争吵,白栎不再像以前那样听话,而是处处抵抗他,哪怕一点点小事都能吵起来,最后两父子总以刻薄尖酸的争吵结尾。
「那些话太伤人了,」他说,「我觉得他会离开我,我是个失败的父亲。」
「你只是太敏感了,他已经长大,你不该束缚他,而应引导他。」我说。
「是吗……」他突然哭起来,没有声音,只有一滴滴眼泪滚下来。他的表情也不悲伤,更像一种放空。
「你可以和我说说,如果你愿意的话。」
他点点头,在那个下午,告诉了我一个故事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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